兰台有令

谓贤者之交谊,平淡如水,不尚虚华

第十八章 重振



“郡王,用晚膳了。”下人进了房门,将手上端的托盘放在屋中央的圆桌上便退了下去。


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而我靠在床榻上才醒来不久,我站起身走到至案边推开朝南的窗看了看天,天色是重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我颠倒了黑白,近来也总瞧不见太阳,自他走后大概过了两月有余,我也有两月未出过这郡王府了。


起初的小半月我心身俱疲,废在榻上静养,那封信件就放在我的枕边,好让我每时都能拿起来看看,虽我下了令说完要静养,在我养好身子之前即便外面天塌下来亦是不许人来扰,但这道令是下给人听得,而对于孟章这种来去自如的神仙我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时常来房中看我,有时从门进,有时自窗外来,进来后不是坐到榻边就是案后,所说也无非是些他觉得我应当上心的政事,例如官员及百姓都在等着我病好归朝日,还说仲堃仪已经进了天枢都城,现就住在离着我郡王府只四五条街的一处府衙中,也是他一直在替我处理天枢的政事等等。


这小半月,他几乎每隔一天都会来坐个一二时辰,但也只是他自己在说,我一直从未回过话,对于孟章,我看到他就会想到是苏尧临的走,这本就是因他期瞒于我才会发生的,而我又打不过他,也拦不住他来,只得冷脸默言一心等着自己病好。


直到那日我醒来时,自觉脚立在地上已不觉得晕也有了些许气力,便知道自己的病已愈的差不多了,不必再等,我将散了半月的发高扎束起,穿上束袖的便袍,推门出了屋子抬头望向远处天际,余阳未落,我到马厩挑了匹偏上乘的好马,极北边境常年苦寒少不得多带了两件厚些的袍子,趁着暮色我出府上马一路向着北奔去,去找他。


刚驾马过了北城之门,就只见天上闷雷一声,我皱了下眉只当是要下雨了,却不想不远处前面丘陵上方的天空里,忽在黑云密布间璇降下一条俊龙,我暗道一声不好,是孟章。果然那条龙在空中盘了几圈后便直直的朝着我飞来了,就这样我又被他捉了回来,回府免不了又是一顿训斥,可因他是孟章,所以他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待他走后不久我就又另择了一匹马,这回终于出了北城门,刚眼见着蹇荣的道馆,就只觉后领被抓起提到空中,还是没去成。


自那两次之后,孟章也看了出来无论他对我如何苦口婆心我也是铁了心要去寻苏尧临的,索性就施法设了道障将我困在府内,起初我还不知道,看他不再来还只当他对我没了耐心再不管我了,直到走至府门时,却怎么也出不去,一开始我还想使蛮力在门前猛撞那道我看不见的障,府内的下人在旁边匪夷所思的瞧着我一下又一下的在敞着的府门前不断的作挣撞,筋疲力尽后还在门前跪了下来,这些通通被下人和家丁瞧在眼里,只当我是发了疯或是中了邪。


“现天枢人人都听闻你得了癔症,仲堃仪也开始慢慢自幕后走至朝前,你若再不复位理政………我说你不听,孟家人你也不见,这世上可还有谁说话你能听得进去?”孟章坐在房内东南角的一处檀木圆桌旁看着我说叹到。“除了苏尧临,你就没有想见之人了吗?”


我坐在榻边,合上手中的《李煜全集》,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道“蹇荣。”这是两月来我第一次回应他,看他的神情有些吃惊,好像时间太久,他已经忘了我原是会说话的了。


几日之后,也是这个时辰,一个小厮敲了敲我的房门说蹇荣抱着他的拂尘迈进了进了我郡王府的门,正在昱珩亭中等着我,我连忙穿上外袍推门出了屋子去见他,边走边琢磨着不管这天下时局,每个人都一年有一年的光景,而蹇荣真是一点没变,昱珩亭我只有回在府中闲逛时偶瞧见一回,那时孟章刚施法将我困在这里没多久,我便在府中来回打量着哪里的墙竖的低矮些能让我着梯子爬出去,想我那次上城墙也得亏了那凹凸的砖面能有几处落脚施力之处,可这郡王府的墙不仅为防刺客竖的老高,用的还都是平平整整的青砖,之间的缝都是极紧密的,更别说能有什么不平可踏脚之处了,我围着府墙转了两三圈才明白过来这个府衙的匠师定是专门为郡王所设计的这里,防刺客防的厉害,就连棵贴墙树都没有,说不定孟章就曾在这里住过,想那日封郡晚宴之后我喝多了在府内晕头转向的找我的庭屋,孟章一来就将我带了去了,可见是对这里轻车熟路。


昱珩亭便是我闲转时偶瞧见的,这府中大小亭落甚多,唯有这个有这个亭子是立在高高的假山石上的,我曾看到几个孩童攀爬到上面嬉戏,想起下人带进来的,平日那个亭子也就是个为让那几块笨石头有点灵气的装饰点缀没怎么有人过,哪有人想歇脚坐坐还爬的那么老高,爱这等蹊跷地的估计也只有这个蹇荣了。


我走至假山下,抬头一看他已坐在亭子里等着我了,他背对我,眼睛朝远处望着,我踏着石头几个健步落到亭中,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远处不知谁的庭院中栽种的各异的春花开的点点旺盛暇连成片。


“听闻郡王想找我说话?”他转过身来面朝着我笑道。


我看着他那个风轻云淡的样子,还真是一点没变,回笑道“那几月劳烦你照顾我孟家人了。”


他看了看我,调侃道“郡王不怨我没告诉郡王就已是恩泽了。”


这一声一声的郡王叫的我心里怪燥,蹇荣这人我明白,他在心里就没把我当过郡王或是之前的王爷“你本不是天枢人,我也不是你的王,别叫我郡王了。”


他一脸笑意看着我道“不叫你郡王,难不成随苏尧临叫你祗易吗?”说完又低下头抚了抚怀里抱着的拂尘,便不再说话。


听到他说这个名字时我的心也跟着一颤,这个蹇荣,说话当真是堵人,且这句话在以前就曾赌过我一回,那时我才十二三岁,夏末夜初与苏尧临逃了一天的学堂骑马到他的道馆中找他玩乐,我们坐在观中葡萄架下的长廊口两旁木椅上,我抬头看了看架子上的葡萄较之前来时少了好些,就打趣和他说是不是摘了酿了酒了,这本是句玩笑话,却不料蹇荣点头笑了笑接着跑去地窖取出了一坛子来,可偏只拿了两个盏,我问他是不是因为他修道不能喝酒,他却摇着头说道“王爷的年岁喝酒还尚早,这坛酒恐怕只能我和苏公子对饮了,幸而这自家酿的不是什么好酒,等王爷长大了且有好酒佳人在旁呢。”


就这么,我眼看着苏尧临和蹇荣在葡萄架下就着习风喝着葡萄酒,如此良辰美景我却不能共享,况且蹇荣本来原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酿的酒定不会如他所言中一般差,但我拗不过他说我的年纪,又不想拿王爷的架势压他,便只能没好气的朝蹇荣道了句“谁是你的王爷,你的王爷都在天玑呢,你我和尧临成日在一块玩,你几时真把我当成王爷过?”


他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笑道“不叫你王爷?难不成要叫你祗易?”他说完,我眼见着着坐在方便的苏尧临眼中微露惊讶之色,抬眸看了看蹇荣又转头看了看我,当时我还在心中差异这苏尧临的酒量怎么这么小了,没喝多少脸就红过了垠际既褪光的残霞,现在想想,怪不得苏尧临在信中暗道我不开窍,想来当时还真是不开窍。只是同一句话后,如今却没了脸红的人,只下我独自顶着张苍白的脸回忆着这些。


“听那个绿衣服的神仙说,你为去找他,不做郡王了?”蹇荣想是看我定了神便猜到了我在想从前的事,一句话将我拽回了当下。


曾几年之前在道馆的一个老道长就说过蹇荣这孩子在道上的悟性颇高,现今他积了几年的道行,他能看出孟章是神仙也是正常。只是蹇荣的以为也只是孟章这几月在我身边的以为,其实在苏尧临走后我自己被困在府内想了很多,想去边疆找他是真,但更多的是,我怕日后我因自己的身份地位而不得不辜负更多的人,我怕我最后会变得与仲堃仪一样,权衡之下难辨对面人心,种种事情发生一次已是真够了,看着蹇荣望着我的神情,我便将我的想法,我出狱后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都与他说了。


在这之间蹇荣只是定定的看着我听我说,只是在我说到苏尧临留下的信时他才微微摇了下头说道“从前我看他,只当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对你道出心里话,还曾劝过他都是一同长大的有什么可藏的,却不想这一纸真话还不如不留……只是郡王如今是郡王,不是平民百姓,寻常百姓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需努力便可,但越往上可变动的地方就越小,王爷还尚可能稍由着性子来,可郡王,就只能说郡王,而郡王是没有资格来想成为一个什么人的,只有做的好和不好之分。”



他短短一席话,轻描淡写的道出了我牢笼般的一生,我皱眉在脑中将他的话反复推敲了一番,肃穆道“就因这,所以我便不打算要郡王这个身份。”


他听我说了以后又笑了笑道“郡王当然也没有资格这么想,郡王看看我就知道了。”他说完便站起身,一手拖着抱在怀中的拂尘,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我抬头瞧着他,明白他所言是指他现在的样子与过去之差异皆是因身份的变化所致,看着他一身寡淡的净白裹着徐徐道骨仙风,就连发带也没有什么纹络看不出是什么布制,去当年我初次见他时倘若两人,约莫是三四年之前,我与苏尧临在境外东面的原野驾着马游玩,那时我还小,随身左右还带着两个小厮在后头跟着,路过绕脊河畔时忽瞧见河对头有个大红包裹躺在河沿上,被晌午的烈阳照的明晃,我那时候正是爱玩的好奇年纪,成日家满脑子的传奇话本,还只当那是什么被人遗落的宝贝玩意,不等身后的小厮反应过来就一个下马扑进了河里想游到对岸,我本对我自己的水性一直较有自信,却忘了从前捞鱼的水潭都是静水,而这绕脊河的水却是湍急的,果然没扑腾就被水拍打的脑袋直发了懵,到了还是靠着苏尧临下了水将我救到了岸边,那时我刚到岸边不断咳嗦着灌进口中的水,心里却还惦记着宝贝,我定神一瞧,已经到了对岸,红的像火一样的宝贝就在东边,离着我只几丈远,我牟足了力气从同样湿淋淋的苏尧临怀里挣脱了出去,等到离近了却发现原来是个人……


我的荒野寻宝之路就变成了救人,是个昏过去的少年,却穿的飞龙画凤的,衣袍被水泡的进了气涨的很大,这才让我在对岸看成了个包袱,我令小厮将那人抱上了马,苏尧临说他从前也救过两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后来送到了北边的道观收留着,我也就听了他的将蹇荣也送去了那里。


没曾想老主持一看马背上的那个“红”人立马跟着红了眼眶,说什么这辈子阅人无数,却从没在凡尘中见过这等的天生的道骨仙筋,我和苏尧临听闻后都很高兴,自觉是救了个神仙,没料到的是这蹇荣喂了药醒了之后躺在榻上听我和苏尧临对他说是怎么在河边救了他的,道观的主持又是如何说他有道根的,原以为他会像我们一样开心,谁知道越说他的脸就越白,不等说完就见他一掀被子只着了连白里衣就要跑,我和苏尧临从房里追出到了观中的院子里,见老道长正趴在地上抱着他的一根腿哭天喊地的要留他,而蹇荣边用力想抽出被他抱着的腿边大声喊道“我打死都不做什么道士!我要回天玑!”双方拉扯着僵持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我在一边看着也不知道帮谁,还是苏尧临的一句“天玑早没了。”蹇荣这才收了往外奔的力气,一下被老道长也拽跪到了地上,老道长见他不再跑了赶紧一把抱住了他,哭的鼻涕眼泪乱流,嘴里还不断的叨叨这是老天给自己宝徒又是对自己的考验什么什么的,而蹇荣低着头没再说话,几天之后我们再来,他已经穿上了如今的白袍子,那身华红便再也没出现过。


对于蹇荣的过去,他对我说的不多,但也能从言谈与举止中看的出必是个富家的少爷。


“你当我也想成日穿这着身破袍子,念着无聊的经咒吗?当年老道长对我说,我只要潜心修道,没几年的光景定会飞升并入仙班,我一开始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况且我从前也算是个纨绔,可我后一想,既然天玑已灭,我回去八成也潇洒不了了,不如当几年的牛鼻子老道,将来当了神仙,便做个花天酒地的神仙岂不美哉。”


他在劝我,我听得出来,也是难为他将心里藏着的过往笑着对我说了出来……“你的意思是,我应当先做好天枢的郡王,再去想别的,是吗?”


他看着我撇了撇嘴,又重坐到了我对面道“郡王心里什么都清楚,就是缺个人说话缕缕明白,我看郡王是不用再被劝了,我会和那个神仙说让他解了屏障,也叫他别再来烦郡王了,天色不早了,我便告辞回观里了。”


他起身开始踏着石头往下走,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想让他走“蹇荣……”飞身落到他面前,见他看着我愣了一下。


“我被捉入狱后,还一直记着你最后对我说的话。”那时孟家上下被捉,我正呆在蹇荣的道观和他在院中对坐着下棋,一群官兵忽涌入观中将我拿住,当时我还以为是别国的兵将天枢破了来捉孟家的人,便对蹇荣说了一句“别告诉尧临我被抓了。”


当我被四五个高手捉住双手被迫锁上铁链时,蹇荣还是坐在棋盘旁,定定的看着我,对我说了句“定会再见。”


蹇荣听我说起那时,愣了一愣,又转转笑意道“郡王莫多心,我从前在青楼每每与佳人临别时,也都是说的这句,回回都是真心的,只不过说的顺了嘴。”说完便彬彬有礼的朝我一点头转身下了亭子。


我坐在石桌边摇了摇头,他那留给我的话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从前我总在这二者间纠结的太多,又怎道假的真不了,真的猜忌多了也早晚成了假的,这世间的人心本就经不起推敲,就像看似我有选择,苏尧临,孟章也有选择,但其实在很早之前,就没有了。


“原来我已然被你在心底烦成这样了啊。”


我闻声回头,又是那一身青衣,估计他一直隐着身偷听到现在,我笑道“是够烦了,你也够烦了吧,既然这样往后你便不用一趟趟的找没趣了。”


两声夜莺,月以替日,夜风起。


“我出去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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