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有令

谓贤者之交谊,平淡如水,不尚虚华

第十九章 论衷



一大早,换上了久违的官服,是去牢狱,被困在府中的这段日子我曾无数次想起崔沈两家叛我之事,心中也生了不少的疑问,虽我已打算今后对往事种种不做深究,但这崔沈却是天枢三大世家中我原可用之的,且常有下人带话说沈家的公子沈旭想见我,然我那时出不去,心里对当时赐予他的那桩沾了血的婚事多少有些愧意,遂我几月来我头一回出府,便是要去见一见他。


下了轿子,抬头望了望垒的高耸的牢墙,这本是我最不想来的地方,每每又不得不来,想必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也是当王的难处之一,要见不想见的人,来不想来的地儿。外面四季来回,狱中却常年是一副百年也不会变的阴暗光景,我先让牢头引着我去了关崔老头的牢房,一路牢头都缩着脖子战战兢兢的走在前面,想是他自己也知道从前我被关在狱中时他对我没有过好脾气,怕我怀恨在心随便找个由头让他掉了脑袋,我虽没那个心,但瞧着他这个胆小的样子觉得甚是有趣,遂故意摆出了个冷脸偶尔还哼个一两声吓吓他玩。


崔老头不亏是文官出身,瞧这满墙的不愤之词,一首挨着一首都快没空了,他坐在草榻上脸朝墙背对着我,我站在铁栏前双袖背在身后笑言道“许久不见,崔大人文采依旧,要不要本郡王着人给您老送个梯子来,这上头还空着呢。”


“哼。”他一甩袖子,只哼了一声。


倒也是怪了,现今他不搭理我,对比着从前他那一脸谄媚的笑,我反倒是更愿意和面前这个诌脾气的老头说话,至少尚有两分人该有的尊严在。“其实我来,也不是专程为了来气您老的,我想问您个问题,这个事我想了许久,终究还过是来问您老求个清楚明白。”


崔老头依然脸对照着墙不做声,在我这角度望过去,墙上的一行他提的字正巧飘在他的头上方,“万千豪情东逝水,一生名利累其心,成王败寇皆无谓,清风傲骨黄土堆。”配上这如磐石般屹立不动的背影,倒是应景,只不过他崔家最后一根傲骨早在几月前就已被我和他崔家亲手摧折入了黄土了。


“还请问崔大人,我从前对您说令千金的婚媒乃是苏翰的主意,您老后来又是怎样知道我在此事上骗了您呢?”当时我只觉做的滴水不漏,若是我身边有什么细作探走了风声,那委实是一祸患,事关重大,需得问的清楚我才放心。


“哼,此事老夫也是今日才知原来被你这黄口小儿所骗了。”他气的将坐在草榻上的屁股往北挪了挪,正挡住了“寇皆无谓”四个字,只剩下了“成王败”留在他脑袋旁边,可笑非常。


“也就是说,您明明以为是苏翰害死了崔小姐,也……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便不打扰崔大人休息了。”我见他身子有些颤抖,就不再问了,在来之前我从未想过,我被抓入狱后,崔家会因一时的时局而放下丧女之恨连同沈家立马弃我转投向了苏翰。我转身一甩袖子,在心底暗暗警示自己,这世间的人心,记着爱恨的地方远不如一个利字多。

“带我去沈旭的牢房。”既去了心事,接下来便是去见一见这位沈公子了。


我曾听孟章说起过,这沈家和崔家在兵临城下的那晚就举家逃到北城门,后被仲堃仪的兵截住,然只这一位沈旭沈公子仍坐在沈府书阁中对着烛光看书,我一开始听着还只觉得好笑,但直到我此时立在他老前,看着他正襟危坐在一张破方桌旁,正提笔往一张张草纸上抄着书,倒是一副置身事外的书生样子。


“沈公子在抄什么好书呢?”我扬声笑问道。


他闻声抬了头正对上我的目光,他眼睛却长的却不像那崔老头是双贼溜的鼠目,我从未见过如此淡然的眼神,还是在一个被关在牢狱里的人所有的,不知为何,我在心里竟忽然对他怯了一两分……只见他朝我微微一笑,甚是谦逊,起身一拱礼道“回郡王,并不是什么好书,只是闲来为崔小姐抄写些超度的经书罢了。”


“哦?沈公子从前与崔小姐交好吗?”我诧异道。


“非也,只在晏上偶见过一两回,不曾相熟。”他答道。


见他如此,我心不由得一颤,又瞧了眼桌上堆着厚厚的一叠已抄了密密麻麻经字的草纸,定是抄了不少时日了,便断定这人却不是打听到我要来才故意摆出的样子,只暗叹世家子弟,世风之下有此赤心实属可贵,可这事本可与他无关,“沈公子,崔小姐玉陨本不是你的错,沈公子不必有过多自责。”


“郡王多心了,我此举并非出于自责,而是一种期望。”


“哦?期望?”我不解他所言之意。


他走过来站到我面前两三尺处,不急不缓道“对,期望在这之后如崔小姐这般有志有识有风骨之人都能得一好的下场,即便是死,也能有人记着她所留下,该被人记住的东西。”


他话说的即诚恳又漂亮,竟一时令我分不出那句是真哪句是假,“那沈公子那一晚没随着家人离去,又是什么东西让沈公子留下的呢?”


“那东西……崔小姐为了它玉陨,苏公子因它头也不回的去了边疆,而郡王也因它才在此时来到了这没人愿意多留一刻的牢狱中,异归却道同途,种种实属令人可敬,虽我自觉并不是这样的人,却在心中对郡王等人十分敬仰,所谓成王败寇,世家这几年做事力不从人渐露败态,到如今也是气数将尽,而我认定郡王虽还未及冠,但日后必会有所作为,我虽是沈家人,但在这之前,我是天枢人,而作为天枢人,看到朽败近百年的国终出了一位明主,便愿抛下原生家伦,俯首效力称臣之。”


他倒看的深远,也不拘恨我抓了他一家,先不说他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奉承的假语,即便我这里实在也是缺些得力的人,但他到底是真有些才干还是空会说些大话,有没有真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那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成为你口中所谓的明君?”我试探性的问他。


“明君,郡王已经是了,但若让天下人都知道郡王乃是明君,便要有一番作为才行,属下只是在旁尽犬马之劳,只是……从前南宿一直命世家把控天枢,现如今世家已不再,南宿那边又不知这边的变革,但几日之后消息便会传到南宿王耳朵里,到时必会派使臣前来一探究竟,却不知郡王对南宿的态度……究竟是……”


“郡王!”一小厮跑过来打断了他的话,“南宿国遣来使臣,现已进了南城门正往王宫来。”


“使臣?”还真是说来就来,我看了一眼沈旭,他听小厮如此说并未出现什么因言中而露喜的情态,反而担忧似的微皱起了眉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厮。


小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是,此次南宿之使臣,为首的乃是南宿王的亲弟弟,毓骁王爷。”


居然来了个王爷……这让我有些惊讶,想我天枢只是个南宿刚收不多久的众多属国之一,若只是来打探这次发生的变革,那只随便遣两个得力的使臣便可,完全不需要派个身份尊重的王爷来,这南宿王爷此次前来天枢定是有目的的。


我看着狱中还垂首思索的沈旭,心想不管毓骁来是为了什么,或许可借此事来瞧一瞧这沈旭到底有没有真材之识。“沈公子,王宫中的书阁内还有些被各代君王所藏的好书,之前从未公之于外人看过,门类之多且有些年久字糊,到了我手里也是白搁在那里。我看沈公子是爱书之人,不知对此有无兴趣,帮我做个整合排类。”


他闻言先是怔了一怔,不久便会了意,朝我跪了下来,是实实在在的一磕。“沈旭在此,谢过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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